乡村医生

幾年前第一次看《鄉村醫生》動畫是無字幕版，那時還沒讀小說，不知道故事情節，只好更專注畫面，驚訝於畫面的怪誕和玄妙，看得似懂非懂，回去讀了小說又看解讀才搞懂其中含義，颱風夜又讀起這篇來，突然有了新認識：其實文章第一句就可以概括全篇了——“我感到非常窘迫”，這個短篇想要表達的不就是這句話嗎？鄉村醫生有急診卻沒有馬車；突然出現的車伕對女佣人圖謀不軌而他卻一點辦法沒有；病人家屬圍觀強迫醫生醫治好孩子；孩子卻只想要死去；醫生被脫光衣服跟病人擠一張床；最後在嚴寒的雪地上赤條條地出逃“流浪”…………種種“看診”經歷的境遇，不就是現狀的“窘迫”嗎？而精神上也完全可以用窘迫形容，他從來沒有選擇的餘地，一點威嚴、威信都沒有，車伕絲毫不用顧忌他的威脅，拍一拍馬就將他趕走了。其中寫到馬車之快，一下子就到了目的地，彷彿就在他的院子外面，痛快省略的意味再看也是迷人的，有超現實的色彩，也可以想成他的意識是被操控的，來不及思考，就被“押送”到達。到了病人家裏，他並沒有得到醫生的尊嚴，反而被病人家屬威脅、脅迫，治不好就被審判、死刑一樣……
而動畫誇張地用各種意象成就了荒誕感，醫生說了好幾次“他們到底要我做什麽呢，我只是和卑微的鄉村醫生”，是的，他們究竟要醫生做什麼，治不了病人就陪他一起死嗎，兒童無知的和聲，像唱響一支可怕的聖誕頌歌。動畫的表現形式方便了意象與意象自由切換，醫生的頭聰窗戶探出如氣球膨脹，月亮變成了上吊的繩索，大地是鋪滿白雪的人的面孔……充滿意象的畫面實在迷人之极。
月光下，他年老赤裸的佝僂的身軀在下過雪的荒野之中，乘著非塵世的馬車缓缓前行，眼睜睜的連一件禦寒蔽体的大衣也觸碰不到，什麼時候能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去呢？連馬都跟他作對，偏偏叫他和世上的寒冷孤絕共度一夜，這窘迫，是絕望而無言的，像冰刃一般冷。

因为这部作品算是对卡夫卡的一种演绎，所以我作为一个个体也就完全站在个人角度来了。
说实话，看本作和我读卡夫卡时的感觉完全不同。我觉得卡夫卡能在最正常的文字下最平常的场景中把你引向一种自觉不能的荒诞或是非人的平静——安静的平静。
故，我不认同短片用那么多变形扭曲来表现主题，而且旁白太多有种想面面俱到但没做到的过犹不及感。音乐语言声优也有点不太符合吧。觉得只是皮毛的表现吧。
因为我只是个什么都没做过的看客，所以谢谢作者的这一种表达。

     我不喜欢这部动画。原因很简单，导演完全没有进行解读，只是单纯地把卡夫卡的文字变成影像罢了。画风也可能仅仅是一种自以为是的艺术感。
    卡夫卡的作品历来言人人殊，带着那预言式的格调，让后世争论不休，《乡村医生》便是其中之一。他那晦涩难懂的作品到底是否有主旨？我认为是有的。这些怪诞的情节又是否出自他的理性设计？我认为没有。这只不过是他记录的梦罢了。
     作家把梦中的灵感记录下来运用到作品中的情况在历史上很常见，甚至自然科学领域的许多重大突破也来源于梦境，但把梦境如此原生态地记录下来作为作品的却不多，卡夫卡算是一个。梦境是怎么产生的呢？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童年的记忆以及现实生活中的境况潜伏在每个人的潜意识当中，而以性冲动为首的多种欲望在白天受到理性意志的压制，只有在夜晚才能通过做梦得到满足。然而夜晚精神中的审查机制仍然在起作用，我们的意念经过了审查作用的改装，才以变形的方式构成画面呈现在梦中，梦境情节背后真正的思想便是梦念。《乡村医生》全篇几乎没有场景介绍，纯粹以意念出现。开篇“我陷于极大的窘境”便是以“焦虑”的个人感受出现，而焦虑是梦的解析中一个特殊而重要的部分，历来被视作研究的重要对象，并构成神经症心理学的一部分。“我必须立刻启程到十里之外的一个村子看望一位重病人”是一个凭空飘来的意念，没有之前的情节和原因，但是意念却强加了“必须”，逻辑性的断裂和扭曲是梦的另一个重要特征。“我有一辆马车，轻便，大轮子” “（我）站在院子里准备启程，但是，没有马，马没有啦”。“我有”句式是梦境中常出现的纯粹的场景描写，而直到要启程时另一个意识才飘然而至——没有马，本该作为前提条件的意念在梦境中变成了后续条件。可以说在《乡村医生》开篇，就极其符合梦境的多种特征。
     中西方对梦进行解析时不约而同地运用象征手法，即把梦中出现的元素还原为梦者真实的意念，西方心理学把该过程称作“密码的破译”。精神分析鼻祖弗洛伊德反对简单解码式的解梦方法，但他同样认为梦是梦念经过审查作用改装产生的，要了解梦念就必须逆向破解，并且在《梦的解析》列举了大量梦中常见元素及其“破解后”的对应物。在《乡村医生》中最明显的象征物就是皮大衣，小说翻译成中文短短4000字，“皮大衣”出现了7次，“衣服”出现了4次，其中还有一次是出现在了歌谣里。当然皮大衣和衣服的象征意义是不同的，皮大衣在小说中表示为真正的衣服，而衣服则暗示着年迈医生的裸体。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对衣服和裸体的梦都进行了分析，明确提出大衣象征男性生殖器，而赤裸的梦则是来自童年的暴露欲。
     了解了关键意象后，《乡村医生》究竟反映了卡夫卡怎样的梦念呢？现在我把小说复述一遍：乡村医生以自己的女佣罗莎为代价，使自己得到马匹来到病人家里，结果却一无所获还受到束缚，最终他成功逃离，丢掉了行医工作也丢掉了罗莎。梦的结构一旦厘清，真正的梦念便显而易见，女佣罗莎象征着卡夫卡自己的可能的婚姻和家庭，但在与自己医生职责的抉择中，他还是选择了自己的病人，即卡夫卡自己的事业，这个事业可能是在保险公司的事业，更可能指的是卡夫卡的写作事业，卡夫卡三次解除婚约，根本原因也是担心婚姻生活会毁掉自己的写作事业。当医生到达病人家里时，却发现受了骗（事业是场空），自己在犹豫是否回去解救罗莎（拯救自己的婚姻）时，却任由病人的姐姐脱掉了自己的皮大衣（为了事业半推半就地放弃了正常稳定的性生活），最后，“我的皮大衣挂在马车后面，而我却够不着它，那伙手脚灵活的病人呢，也不肯动一动指头帮我一把。”卡夫卡再也触不可及那正常的性生活，并失去了罗莎（婚姻）， “受骗了！受骗了！只要被夜间的铃声捉弄一次——这永远不可挽回。” 全文以两下皆空的哀叹结尾。
     《乡村医生》相对于梦境，逻辑性是还是较强的，因为绝大多数梦境都是逻辑缺失、前后因果关系不对应的。可以推断《乡村医生》是卡夫卡对梦境进行了一定文学修饰与逻辑连接的结果，削减了梦境的怪诞程度，是大众和自己都更能接受。在卡夫卡对文字天才的操控力下，历代读者才得以对他的梦境感同身受。卡夫卡与弗洛伊德同在一个时代，并都作为犹太人生活在德语世界，如果一百年前他们俩是认识的会怎么样呢？也许弗洛伊德会耐心倾听卡夫卡的诉说，成功地解析并为卡夫卡递上一支胜利的雪茄，也许世界上就多了一位心理健康的普通人，少了一位现代主义文学大师，文学史也许就稍稍发生改变了。